独孤城上云阁。
羊角辫的老头看着翻滚不休的云海,天色渐晚,夕阳沉入青山。
他的背后,几个徒弟正在安然的候着。
“我要出城一趟,或许三天即返,或许半月不回。”独孤酬背对着弟子们,娓娓道:“独孤城暂且交给你们看管着,不过想必也不用太担心,这群人的脊梁快被戳断了,暂时也硬不起来……”
乐然居士问:“今日是桃花节,结果如何尚不可知。”
柳子翎却说:“师傅输给了神魔莫问一招半式,烈饮必败无疑。”
乐然又道:“可……”
柳子翎苦笑:“这人心如铁石,你又不是不清楚,神魔莫问绝不会给烈饮留下什么脸面,他会断了烈饮的臂膀,断了他的入世刀和先天道。”
“他当真不怕烈圣么?”
“大抵是不怕的。”羊角辫老头捋着胡须,眯起眼睛说:“这小子胆识很足,与其说是胆识,不如说……他似乎从未将生死危机看在眼中,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,可他并不杀人,也从不觉得自己会被杀,此人行走江湖,如一场游戏大梦三千,这样的心性,难免成了疾世愤俗之辈,看淡了自己的生死,又如何能看重他人的性命?”
“但他偏偏是个例外,自己生死置之度外,却将旁人视作珍宝,打死打生,求个公平……怪哉,怪哉,天下竟会有这样的人,这可绝非是一句风流能形容的啊。”
乐然嘀咕道:“他这下得拖着多少人下水啊?”
柳子翎道:“师傅出城,可需要准备什么?”
“说走便走,无需太多准备。”独孤酬一挥衣袖:“我在苍雪龙城的关口等他,也是十几年不见,不知他的刀又精进到了哪一步。”
老者踏入云海,云浪翻滚,其背影消失于云舒云卷间。
乐然回头看向柳子翎:“废柴,乐色,扑该仔!”
柳子翎奇怪的问:“你骂我?”
“活该骂你一顿。”乐然挑眉:“黑锅都让师傅来背?”
“我也不想,可我这点能耐……过去反而添乱。”柳子翎挨骂也不还口:“我都到了这个岁数了,什么气节、什么骨气,磨损的差不多了,江湖还是年轻人和老枭雄的江湖,我们这些在中间不上不下的人,哪里能走出什么风流来,能含饴弄孙就很不错了。”
“哼!”乐然冷哼。
柳子翎打量着师妹的脸色:“你不是看上了他吧?”
乐然翻了个白眼。
“那你就是想起那谁了。”柳子翎无奈叹道:“人都走了,就别惦记着了。”
“没惦记,只是……偶尔会怀念。”乐然难得说起自己的心思:“男人的江湖和女人的江湖是不同的,男人的江湖往往追寻着名利和财富,大多是黑白血三色;可女子不同啊,女子会想着看到烟火般璀璨的旖旎多彩,风花雪月,今天是桃花节,偏偏在这个日子,真是不太合适。”
柳子翎却说:“神魔莫问,并非是不懂风花雪月,也许他很懂,只是有些人没那运气见到罢了……”
“哼,有了未婚妻还四处留情,渣男。”乐然愤然道:“真希望他被烈饮打个屁滚尿流。”
“你说错了……得是烈圣。”
“烈圣出刀,他还能活?等着谁给他收尸去!说什么江湖好汉,谈什么风流侠客,可在我看来,都是群混蛋东西,只顾着自己的自私的王八蛋,你也是,他也是。”乐然挥袖而走,咬牙切齿的说:“活该死了这么多年,连块坟冢都找不到!!”
她转身走远,嗓音落在地上,轻的一碰就碎。
……
凤梧城里,入夜后,便是江湖人活动的时间了。
不约而同的,有很多的江湖人都来到了凤凰台的附近。
凤凰台附近,即著名的十里桃林,是属于凤家即凤梧城主家族的封地。
凤九歌并非是世袭罔替的异姓王,但四大名城非常特殊,几乎都可以当做封疆裂土的自治区域,除了曾经被一度攻破的白帝城,如今它已经成为了一座归属于朝堂管辖的地方。
凤梧城超过九成九的地方都归属于朝堂,凤九歌的少城主之名大多是好听,对朝廷态度是不听调也不听宣,唯独留下了一片相当广袤的城外地域自治管理。
虽说是自治,但也没有军队和私兵,也只是种下了桃树,铸起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凤凰台。
但那也是五百年前的过往了。
整个凤凰台修建了接近七八代人的时间,超过一百年才彻底竣工,经过时间沉淀,已是南唐中一等一的超sss级景点,很多人只闻其名,这要是换着有签到打卡系统的主角来这儿一趟,系统少说都会附赠一头凤凰。
有资格进入凤凰台的江湖人,经过十多天时间的考核,最终拿到凤九歌发放的通行证的一共也就二十多人,可实际到来的人,远比这数量还要多。
因为除了江湖人之外,还有很多凤梧城中的居民,当然不是普通的民众,而是身世显赫的大家族,四世三公的家庭背景,那确实牛逼,党锢让这群读书人、才子苦不堪言,也有了心思去关注江湖事,而且这群人都是有家中女眷的,南唐艳羡风流客,谁能抵挡神秘莫测的神魔莫问现身一见的诱惑?
于是凤九歌只能不断的做人情,特意留下了凤凰台一侧的观战位置。
明明是江湖人打架,但来了不少迷妹,仿佛成了演唱会现场。
另一方面,许多江湖人被拦在外面,进不去内部,只能各种想办法。
很多人临时租下了附近的高楼,从高处眺望,不希望错过这场当世罕见的人榜对决。
万里黄河泥沙俱下……这边的江湖成分就要复杂很多,凤九歌不放这群人进去也是对的,这几百上千人的关系错综复杂,有的是刚刚走上江湖的无名小卒,有的是绿林草莽的通缉要犯,有的是仇家对手,见面就差点拔刀对砍,有的是中人之姿却有了相当多舔狗的女侠。
女侠嘛,懂得都懂……要么是交际花类型,能和几位江湖豪侠打好关系,有说有笑,自成一圈,要么是抱着剑坐在一旁高冷着表情,被其他一种舔狗献殷勤……毕竟真有本事的女侠,也早就进了十里桃林。
人群熙熙攘攘,吵吵闹闹,候在外面,等着关键人物登场。
没人知道这一战什么时候开始,具体时间尚不确定,但所有人都乐意等一宿,直至东方既白。
江湖还是看实力和名气的地方,不论是装作冷淡或热切,内心总是在翘首以盼。
不远处的街道里,有个和尚手里捧着驴肉火烧,正在一口口的吃着,他故意放慢了步子,只有少数几人注意到了这个正在肆无忌惮破戒律的魁梧和尚。
城中央的酒楼里,有一名背负双剑的青年慢条斯理的喝着酒水,他手边放着两把来自君剑四府的名剑。
一辆尊贵华架的马车停靠在了仆射馆门前,马车上走下穿着红色蟒袍的大宦官。
凤梧城门入口,白裙女子摘下帷帽,白马缰绳被罗刹军将士接过,她的前方,有名紫意女子怀抱着名剑莫邪轻轻点头示意。
桃林一隅,一共四名女子席地而坐,跟前的餐布上放着许多糕点。
“就不能准时一点?”灵韵埋怨道。
“这就是你不懂了,不论结果如何,排面必须要拉满,这就叫做半壁江湖等一人。”兰香雪说的头头是道:“比试,何尝不是讲究一个气势?”
“其实是公子回去换身衣服而已。”风璃说:“这不是烈饮也没来么?”
“他已经到了。”凤九歌踏着桃花枝走来。
“说到就到,人呢?”
“凤凰台上等着了。”凤九歌说:“差不多,另一方也该动了。”
“动?”风璃奇怪道:“公子直接骑龙飞过来不就完了?”
“也不是不行,但我猜他不会这么做,毕竟这不合规矩。”凤九歌摇头,他正要拾起一块糕点,却被风璃用剑柄打掉了手。
小梨子不满道:“说明白。”
“我都半天没吃东西了。”
“说了再吃,秦姐姐的手艺,又不是给你做的,想吃让灵韵姑娘给你做。”
“啊这……”凤九歌看了眼神色平静的灵韵,他还是厚着脸皮道:“就一块。”
……灵韵作为侍女固然很优秀,但是人就有缺点,她的厨艺那是相当的一塌糊涂啊,做的糕点能把人噎死呛死齁死腻死,吃过一次味觉细胞就要被摧毁百分之九十……
凤九歌在灵韵‘喂公子吃饼’的眼神里,慢条斯理的挑了一个桃花酥出来,咬了一口,告慰了自己一天繁忙滴水未入的身体,开始解释。
“这么大排场,是神魔莫问给烈饮设下的一个局。”
“说是局也好,说是阳谋也好,都是为了让烈饮应战。”
“烈饮赢了我,可以登上人榜第二,神魔莫问与他一战,算是下位挑战上位,这一次是挑擂,烈饮可接,也可不接,便是接了,烈饮也应当是以擂主的身份迎战神魔莫问。”
风璃奇怪的问:“所以呢?”
“所以……”凤九歌下意识又伸手。
啪——!
“就一块!”风璃瞪眼。
凤九歌揉了揉手背:“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,再来一块,风姑娘,别这么绝情啊,今天的场地、人力、物力可都是我提供的。”
小梨子看他可怜,面无表情的呵了一声。
还是小观音善良,将自己跟前的糕点递了过去。
凤九歌倒也不客气,说了一声‘谢谢姑娘’,然后咬了一口,继续说。
“这主客顺序非常重要。”
“挑擂,意味着江湖地位的反转,正常是用于大宗派的宗主争夺时方会启用。”
“这次采取的也是类似的格局,最直白一点就体现在……”
“神魔莫问,他得一路走过来。”
“这才符合江湖规矩。”
兰香雪奇怪:“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种规矩?”
“南唐江湖的规矩,繁琐的有,简单的也有,看你乐意不乐意遵守。”凤九歌不急不缓的说:“从大街上一路走来,看似是浪费了一些时间,实则是赌上了全部声誉,胜了就得到一切,败了就匍匐尘土。”
“这是神魔莫问第一次在南唐江湖上直白的袒露真容,过去他神秘莫测,行踪成谜,三人成虎,流言蜚语不断,如今从暗转明,必然会带来某些不可预知的变化。”
“这长街一路,江湖人众多,我倒是不认为,这些人会只是看个热闹,不会出言刁难,这群江湖草莽,真本事没有,但落井下石投机倒把非常熟练。”
风璃皱眉,太阿剑出鞘半尺。
“公子为什么非要这么做?”兰香雪不解:“有必要吗?”
“有。”灵韵开口作答:“因为,这一战没有退路。”
“烈饮取了观音姑娘的一只手臂,不告而取,借而不还,是他犯错在先,总是神魔莫问斩了他的一臂和先天道,也是他咎由自取,不过……他毕竟是人榜前三的年轻俊杰,更是烈圣的嫡孙,落幕时须得轰轰烈烈,不能太过于平淡,这也是互相的一种尊重。”凤九歌说:“他主动应战,比释一乘有骨气。”
一只飞鸟落在桃花林间,停在了灵韵的指尖上。
她说:“他动身了。”
……
通往桃林和凤凰台外的一字长街。
白泷换上一袭白衣,缓步而来,这些日子,为了不暴露身份,他故意不穿太显眼的白衣,今天要给烈饮剁肘子,他特意换上了绣玉给他做的那身白衣,
换战袍,唱战歌。
哼着‘rice,rice’的夺冠战歌,白泷走过长街,路边正在吃驴肉火烧的和尚唰的跳了过来,魁梧身板随时能释放大威天龙无人奇怪,不成想居然灵活的仿佛洪金宝似的。
他走近后问:“来块?”
“吃了不少糕点,不饿。”白泷说:“你身上这么重味?”
“驴肉味?”
“血腥味。”
“送几个不长眼的王八蛋去见佛祖而已,江湖通缉犯都敢来,朝廷不收,佛祖来收。”玄空和尚合掌:“阿弥陀佛,我可真是慈悲为怀,人美心善。”
“行了,少点废话,前面就要到了,走过这路口,我可就要天下大白了。”白泷遗憾的说:“我突然很可惜过去把自己那张面具给捏了。”
“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,洒洒水啦。”
“我是怕这群人万一惦记上我的盛世美颜了,我太受欢迎了该怎么办?”
玄空和尚作势欲呕,然后屁股就挨了一脚。
白泷把他踢飞了十几米,和尚半空金光大作,落地后骂骂咧咧的捂着屁股。
“靠,你来真的。”
“去给前面的人提个醒,爷来了。”
白泷白衣烈烈,踏入泥沙俱下的江湖,走着青砖地,如同踏着青苇渡江河,谪仙临尘,缥缈若仙。